《飞越疯人院》里的麦克墨菲，押了十美金跟别人打赌，走过去搬起那个水泥台子。第一次，没有搬动，再一次，还是没有搬动，他只好退下。忽然他大叫起来：“去他妈的！我总算试过了！起码我试过了！”

我们的尝试还在继续，我们只是讨厌屈服。

溯洄从之

公什加的景象就这样镂刻在心上，我们怀疑、愤怒的火苗逆着村中的沟渠一路向上，上面，是化隆政府所在地——巴燕镇，还有那个此刻在我们心中妖魔化了的合群水库。

壹·排污口

韩老师的车跌跌撞撞，冲进了一片原本幽深静谧的树林，有水流，渺远地呜咽。走近，半人高的管道口横亘在土壤里，像是牙尖犹带血肉的巨口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，黑色的水从管道口汩汩流出，暴露在空气里，暴露在视野里，流过漫布塑料垃圾的土地。

韩老师找到阴坡村村民询问：“这是合群水库的污水口吧？”

“没错没错。”得知我们来意的村民，马上下了车，“甘都、循化，吃的都是这样的水。按道理，这个水是绝对不能吃的，这是化隆县城排放的污水啊！”村民提到这一段，显然义愤填膺，又显然，带着无奈和疲惫，“在我们小的时候，经常看到这里面全是红色的，是医院里面排下来的水，还有泡沫，漂在水上，泡沫的颜色也都是红的，这水里面还有屠宰场的水，味道可难闻了。”

“哎，你们浙江那边来的应该知道，全国各地都有拉面店，我们化隆人都是开这个拉面店的，所以我不住在这里很久了……”村民接着说。我们的震惊仍未平复，就陷入一种深切的悲哀里。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里，凡有所挣扎的青年，最终大多远走他乡，在异乡开一家“兰州拉面”店，仍是打着异乡的名号。而留在村子里的老弱妇孺睁着麻木酸涩的眼，就这样喝下不知什么成分的水，年复一年。

水资源状况中反应的问题其实就是青海化隆整个社会的缩影。这里的人们教育程度普遍不高，尽管学校硬件条件越来越好，却是整合了几公里的教育资源成一所学校，有些孩子甚至每天要步行两小时才能到达学校。而与崭新先进的硬件设施所不相匹配的，是这里的“软设施”，这里的老师，这里略封闭的社会文化能带给孩子们的都是有限的，这让这里一代代的人不知喝下的水是否健康，不知应该如何向政府反映问题，而不被受理时又该如何是好。

那我们，从浙江来的我们，又该如何是好？

贰·合群水库

终于，我们到了合群水库。“这里我们来过！”是的，早在第一天，我们往韩老师家去的路上，我们就已照过面了。彼时，我以为它不过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，河边是近九十度上升的陡峭的山，点缀着的白色的羊群和山尖藏族的经幡，经幡在和风里飒飒作响，云漫卷疏狂。

不过是放水后，收敛了锋芒。三四十米高的堤坝，一侧是近乎干涸的水库，只剩下白色的废弃物遗留在地表，还有毛泽东时代建造的监测站，粗大的基底上是层层分明的水痕。另一侧，是一人高的管道口，我们所见的黑色的水，就从这里流入嶙峋峥嵘的峡谷，流入人家。

我们到合群水库的时候，并没有管理人员在场，而我们后来在政府了解到的情况是，“我们自己没办法做水质检测的，哪里来设备呀？！”

水资源状况中反应的问题其实就是青海化隆整个社会的缩影。这里的经济落后，导致了政府无力改善民生，而水资源的破坏，又导致了大批青壮年的远走和疾病率上升等多种并发症，成为经济发展的阻碍，就这样陷入恶性循环。

叁·高远救助会和石大仓河

陷入恶性循环的青海化隆，靠着外部的补充输入维持着脆弱的平衡。

高远救助会，全称科威特促善协会暨青海高远救助会就是其中的一股力量。救助会由世界各地的企业家组成，规定，每年企业收益的2.5％用于慈善事业。韩老师就是高远救助会的联系人，把资金转变为实实在在的井水。

石大仓河岸边，一口韩老师打的井藏在严严实实的砖块和挡板下，一根十公分粗细的塑料管道挂在一边。电闸扳下，纯净的水就从管道里喷涌而出，这，就是这一整个村子的饮用水了。

目光投向咫尺之隔的石大仓河，石大仓河是黄河二级支流，发源于北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地带，以降水补给为主。流到这里，已经是完全浑浊的黄色。只因化隆县水土流失面积达到2250.68km²，占总面积的82.14％。也就是说，几乎化隆县全境都有水土流失的问题。四下环顾，山头都是裸露的泥土，少数有草的山头也是稀稀疏疏，很多是人工种植。

我们来的时候刚好下雨，黄河也变成了实至名归的黄色，韩老师的车子开上一座快被黄河水冲垮的桥，这里所见的黄河淹没了农田、人家，电线杆只露了尖尖角。

在这里，水的问题远不只于饮用。

道阻且长

我们带着巨大的疑惑走进化隆县甘都镇卫生院，努力挣托惯性思维的绑架，想从村民们杂乱而模糊的描述中梳理出一条完整的逻辑链。贡什加村中80%的胆结石和胆囊炎的发病率令人震惊，但恶劣的引水环境是否能直接导致胆道疾病的多发，没有人有确切的答案。

我前去与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妇攀谈，不知是因为语言不通，还是出于防备陌生人的心理，他们以紧张的表情回绝了。这种表情我们在走访村子的时候见过太多，里面有对陌生世界的谨慎，也有对新奇事物的围观——化隆同样以这种姿态对待着来自“内地”的经济浪潮的卷袭。离这里不远的互助县依靠土族文化红红火火地发展着旅游业，而循化县则凭借撒拉族聚居地的优惠政策，积极招商引资。化隆，这个被崇山峻岭撕裂成碎片的小县城，这个本该以积极的姿态拥抱发展的小县城，却因基础交通设施的落后和引水用水的难题，仍然匍匐在千年形成的红土地上喘息。

在人与自然的博弈中，自然罕见地占有绝对上风。花费巨资修建的盘山公路，经常被积雪和泥石流覆盖，而在地图上仅相距几个山头的村庄，相互通达可能需要数小时。

如果说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是“天灾”，那么水资源短缺的问题则是完完全全的“人祸”。官员不作为，百姓不重视，污水稍经沉淀即入人口，直至胆结石和胆囊炎如瘟疫般袭来。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的直接体现——在医院。

卫生院出入的人员鲜少，值班医生也只有马爱民一名，他告诉我们，这里的条件和设施都很有限，医生甚至可以治疗所有的常见病，“胃病和胆结石都很多，但我们做不了检查，也动不了手术”。80%的胆道类疾病发病率，虽然远远超出了正常值，但由于资金和人力的严重不足，当地政府也没有能力彻底厘清病因，寻求根治办法。

政府很无奈，医生很无奈，而承受最大痛苦和绝望的，是贫困的患者。

胆囊切除手术并不是大型手术，技术发展得也非常成熟，但这几千元对于这里的大多数患者，仍是一笔巨款。我们在拥挤的病房中见到了50岁的病人马阿舍，她正在挂盐水，脸色蜡黄。她在二十余岁便被查出胆囊炎，却因为没钱医治拖成了重病。而她的两个女儿，也分别在22岁和25岁罹患胆囊炎。这是个可怕的循环，本就贫困的家庭在疾病的重压下濒临崩溃。

都说久病成医，市级医院花费高昂，卫生院技术有限，药店则成为了患者们的另一个选择。甘都镇的一家药店老板拉毛说，“店里生意不错”，肝胆类用药摆在药店进门处最显眼的位置，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。

药店、卫生院、医院的看病顺序，实在不是看重健康的现代都市人的选择；但在化隆，这是最有效也是最便宜的生存办法。

这里俨然是另一个体系下的中国，在精密的制度触脚无处扎根的地方，在严谨的评价体系无法搭建的地方，化隆沿用着层累上千年的粗放的价值体系:看病不求根治，只求缓解暂时的疼痛；就算收入微薄，也要用尽积蓄修缮房屋；女性地位低下，成年后就要结婚生子……论其原因，实在数不胜数，但最有效的解决办法，就是打开百姓们的眼光，主动把握新时代的脉搏。

毕竟，这里并不是全然没有希望。卫生院里里停放着2014年韩红“百人援青”捐赠的救护车，仿佛预示攻克化隆各种社会顽疾的先声。

在水一方

我们沿着202省道回家，路上，自助洗车的招牌吸引了我们的目光。“自助洗车，一次5元，可是这里哪来的水？”韩老师带着我们来到了位于循化县和化隆县中央的一处自助洗车店，这里还同时经营奇石买卖，更重要的是，这里是甘都镇唯一一家贩卖黄河水的地方，其他买卖黄河水的商家多是从他这里买水，再在运输上赚差价。

老板为了低水位时也能保证供水，在黄河河床上埋了水泵。水泵一小时能抽二十万水，再用四百米长的水管通到水窖。

运水有自己运输和老板帮忙运输两种方式，自己运输较便宜，小桶2元，大桶25或28元，一般抽水一分钟两元。老板帮着运的话固定四吨水一车，周围村子50元一车，一公里以内60元，3公里半以内70元，4公里以内80元，5公里以上150元，拉姆地区（较远的山区）170元。也就是说，一户人家喝黄河水一年大约要几千元水费，这对于化隆县的人们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。还有的地方运输的车辆根本开不进去，有钱难买黄河水。

而老板光是水泵、水管等就花费8万元，一月三千多电费，利润只有收费的三分之一。老板坦言：“他们自己来拉水的时候几乎没得赚。”

我们采访老板的时候，附近的一位村民开着三轮车来拉水了，“这几天这水好像比较黄，在家沉淀了好几天。”“是啊，这几天下雨，水质不好。”老板也笑笑，彼此都已经很熟。好不容易灌满了水，却发现水桶因为颠簸裂了一个口子，黝黑的手掌捂上水桶，却怎么也无法阻止水从指缝中流逝，村民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表情，连带着我们的心也沉甸甸的。

“快走快走！”老板催促村民赶紧回家，于是那车一边漏着一边摇摇晃晃远去，不知到家，还剩下多少水。老板转过来对我们说：“像这样的很多，这种情况我们就不收钱。”

在这个因为水而面临重重挑战的地方，也因为水，形成了独特的社会，彼此紧密相连。

正是因为天那么黑，所以星子那么亮。

我们等待着，天边那一抹初升的太阳。

文案 | 安雨晨 宋逸雯

编辑|宋逸雯

图片 |《永不妥协》《辩护人》《死亡诗社》剧照